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北邙山(1)

關燈
北邙山(1)

自孝瓘從代北回來, 高叡一直在關註他的動向:這人整日在領軍府練兵,從未進宮奏對。昨日突厥襲擾北境的消息傳來,至尊傳他到昭陽殿議政, 他竟稱病未至。

高叡有些摸不清他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。

今日天子又派人去領軍府宣了一次, 他人是來了,卻始終一言不發。

此時高叡才剛開口, 他竟要發表意見, 莫不是……

除了心頭發緊, 高叡的拳頭也有些緊了。

“臣以為, 幽州的斛律羨將軍, 秣兵厲馬,屯田備戰,足以抵禦突厥。而段太師所率的百保鐵騎, 乃大齊精銳所在, 需留在並州, 以伺強敵。”

高叡聽他這般說, 拳頭漸漸松了;而高湛尖銳的嗓音陡然而起:

“強敵?哪裏還有強敵?”高湛環視左右,見無人應聲, 只得把目光鎖在右仆射和士開身上。

和士開馬上回道:“陛下說的是。如今的勁敵不就是幽州的北狄嗎?”他又轉向孝瓘道, “領軍將軍去的是代北,哪裏知道幽州的事?依臣之見, 切不可輕敵。”

“陛下去年才表彰過幽州善營屯田, 歲收稻粟十萬餘石。”孝瓘繼續言道,“更何況,陛下若要與西虜和談, 必不能把突厥防得太死,否則……”

“領軍將軍這話什麽意思?合著是要陛下拿幽州餵老虎嗎?”孝瓘話未講完, 和士開徑直打斷了他,“身為武將,怎能怯戰畏敵?浴血疆場難道不是本分?”

高湛只聽得連連點頭。

段韶輕嘆了口氣,出班應對道:“臣謹遵陛下旨意。”

孝瓘自昭陽殿出來,烈日正熾,放眼四顧,只見昭陽殿兩邊新起了修文、偃武二殿,殿頂瓦片生光,檐下金鈴懸垂,殿內有玉珂和銅鏡,反射著耀眼的光芒。

二殿後方的院中還有新建的樓閣,只是看不到名字,猜想是坊間流傳的寶殿與玳瑁樓。

孝瓘想到北境軍鎮中虧空的糧餉,低迷的士氣……

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——若大位之上仍是六叔主政,可還會有這些奢華的殿閣?可還會有被敵人一擊即穿的北境軍鎮?

當年,若他選擇了君王而非兄長,他是不是就做對了這題目?

念及此處,腹中撕絞,胸口煩惡,他用手撐著廊柱,竟生出一絲快感——這身體上的苦痛仿佛能稍稍緩解他對自己的厭恨。

心下仿佛有個聲音一直在說:“爾為罪臣……自當受罰……”

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背。

“殿下還沒走嗎?”

孝瓘被拉回現實,他抹了抹額上的虛汗,回轉身道了一聲:“段太師。”

段韶被天子留下詳議抵禦突厥的計劃。

剛出殿門,看到孝瓘站在廊上,以為是在等他,但看他那煞白的臉色卻又不像。

“殿下不舒服嗎?”

孝瓘搖了搖頭,而後抱腕行禮,道:“方才……是我說錯了話……我只是希望和談能夠成功,為其後的大戰再多爭取一些時間……”

段韶扶了他的手,“東面堵得太死,突厥人就會去西面搶。這種情況下西賊怎麽可能同我們議和?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,只是不能說破……”他嘆了口氣道,“我此去幽州,不知要與突厥糾纏多久。好在鄴城還有殿下,為今之計,只能加緊練兵,以應大戰了。”

孝瓘點了點頭。

自孝琬離開後,就再未踏足庵廬。

好在此後不久,郵驛送來了孝瓘的信函。信中夾著幾片梔子葉,信外是粳米和細鹽。

清操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回去了。

阿巫常去洛西的營地。

每次回來,都會向清操炫耀新得的獎賞,有時是一件錦衣,有時是一支金釵,有時是一雙羊皮軟底的小靴。

高秋九月,寒意一點點近了。

近來幾天,她都未被招入西營,張信問她為何今日得閑,她說河間王又護送個老嫗去了東境,並沒在營中。

“莫不是宇文護那老娘吧?倘是真的,西賊豈非更沒了顧忌?”旁邊有個搗藥的醫卒聽二人的對話,禁不住插嘴。

阿巫沒接話,而是拉著張信到一旁的角落裏,嘀嘀咕咕地不知說些什麽。

“天啊!真的嘛?”阿巫突然一聲疾呼,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註意,她趕忙捂了嘴,跑出門去。

眾人皆對著張信,迷茫地眨了眨眼睛,還是剛才那搗藥的醫卒問:“大人剛是踩了她尾巴嗎?”

張信一笑,道:“就剛給她算了算命,不得了,大富貴命也。”

十月,洛陽的渠塹總算完工。

按禦令,徭役就地充軍,孝琬無需遣他們歸鄉,自可徑直返回鄴城了。

王峻設宴相送,馬嗣明和清操因曾給孝琬療過傷,也被邀請至左丞府中。

他們坐在並不起眼的末席,又有帷幕遮擋,但依然可辨坐在正位的孝琬,懷中摟著的女子正是阿巫。

“這兩天,張信在配保胎藥。”馬嗣明悄聲道。

清操“嗯”了一聲,她對這樣的事並不感興趣。

酒席上,觥籌交錯,大家都在給孝琬敬酒。

唯獨清操,她真的就在默默享受食物——芥醬魚鲙,鹽豉水葵,佐以清香爽凈的杏花酒——她已多久未吃過這樣的食物了?

一襲丹紗羅裙晃入她的眼簾,她擡起頭,看到艷麗的一張臉。

“我要隨河間王回鄴城了。”阿巫綰著大十字髻,髻上簪著三花二葉枝,琉璃金步搖,手中握著酒杯,笑意盈盈,“臨別敬阿姊一杯。”

說完,她仰頭飲了。

清操站起身,拿起自己的酒杯,掩袖淺呷。

阿巫又笑了笑,轉身回到了主位。

可主位上空空如也,孝琬已不在那裏了……

酒席因孝琬的不勝酒力而提前散了,清操和馬嗣明走回庵廬,卻在西墻外被人攔了。

“王妃,請留步。”

這舊日的稱呼,而今聽來已是陌生,但眼前這人面白如玉,眉清目秀,卻有幾分相熟。

“你是……”

“末將蘭芙蓉,負責保護王妃的安全。”

清操恍悟,輕“哦”了一聲——難怪她會覺得眼熟,這些日出入庵廬,去城中看望萬氏遺孤,或在街坊采買藥材,好像總能偶遇這個人。

“西面最近一直在調集人馬,河南怕是要有兵禍了。末將帶您離開河陽暫避一段時間吧?”

清操笑了笑,“我是罪囚,非有大赦怎能離開河陽?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你家殿下的?”

蘭芙蓉撓頭道:“近日郵驛只傳兵報,拒收任何私信家書。殿下給我傳了信鳶,只要我護好王妃,至於離開還是留下,殿下讓我遵從王妃的意願。可我眼看著局勢日漸緊張,這才鬥膽建議王妃離開河陽。”

清操會心一笑,道:“既遵我的意願,那便留在河陽。我不但是罪囚,更是醫卒,真若有戰,自當盡職盡責,怎能臨戰脫逃呢?”

正說話間,一隊馬車從遠處轆轆而來,最終停在了庵廬門口。

庵廬正門大開,從中湧出許多醫卒,人人皆扛麻袋,丟置在馬車上,再返身回去接著扛。

“出什麽事了?”馬嗣明攔了個人問。

那人還未答,張信就從門中急匆匆地跑出來。

“西虜大軍攻過來了!一路人馬已渡黃河,兵臨軹關!獨孤將軍下令,從庵廬中抽調醫士五十人,載負藥品立即馳援!”

“好,我這就去收拾東西!”馬嗣明看了眼清操,對張信道,“鄭娘子就留在庵廬吧?”

張信點頭稱是。

河清三年十月(公元564年)

就在高湛天真的以為歸還宇文護的老母,就可換得齊周和平的時候,周國大冢宰宇文護背信棄義,答應了突厥再次東伐的請求。

相較前次的奇兵試探,此番的周軍可謂是傾巢而出。

宇文護征召了關中府兵二十四軍,秦、隴、巴、蜀等地的地方軍,再加上歸降的羌胡等番族,共計二十餘萬人。①

大軍兵分三路,浩浩蕩蕩,劍指河洛。

柱國尉遲迥、宇文憲、達奚武、王雄領十萬精兵直奔洛陽;權景宣領山南之兵攻打豫州懸瓠;少師楊摽兵出軹關。

此外,楊忠留在北方的沃野接應突厥。不過因周軍主力都在東征,周人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防備突厥的趁機偷襲。

齊國太廟之上,太蔔灼燒龜甲,授與鼓旗。

法駕儀仗之後,高湛身著袞服,頭戴冕冠步入太廟。

雅樂奏起,皇帝領群臣祭拜神主。

孝瓘戎裝重甲拜於階下,他竟有些心猿不定——許是這廟堂之上的恢弘肅穆,許是廣場當中的壯懷激烈,又或許僅僅因為,耳畔的樂曲是她譜就……

高湛已告祭完畢,召孝瓘到階前,鄭重地把鉞柄交到他手上,道:“從此上至天,將軍制之。”又拿起大斧,交到孝瓘另一只手上,道:“從此下至泉,將軍制之。”

孝瓘手執斧鉞,朗聲回答道:“國家不可從外部治理,軍隊不可在宮中節制,臣既受命,有鼓旗斧鉞之威,望陛下能再給臣一句話。”

高湛道:“茍利社稷,將軍裁之。”

孝瓘拿著斧鉞登車,高湛親自推車走出宮門,道:“從此門之外,將軍主管!”②

孝瓘出了宮門,直往校場點兵。

他此番出征,帶的都是領軍府的精銳主力,又匯合了斛律光所轄的軍隊,徑直開拔河陽。

此外,高湛又遣肆州刺史婁叡馳援軹關。

戰爭的陰影籠罩著整個河陽,每日都有周軍迫近洛陽的消息,每日也會有軹關傷亡的名錄傳來。

唯一的好消息是,蘭陵王高長恭和大將軍斛律光已領兵南下,解救危急。

這對清操來說,的確是近一年來,她聽到的最悅人的消息了。

她房中有一處角落,畫了許多的“正”字——自孝瓘離開後,每過一日,她便畫上一筆,不知不覺間,已落下這麽多筆。

歲聿雲暮,三紙家書,幾片梔葉,便是他與她全部的交流。

如今清操別無所願,只希望他能站在面前,親耳聽一聽他的聲音,指尖觸一觸他的溫度,在他耳畔邊說上一句,“我好想你……”

月底,蘭芙蓉拿著才從信鳶上解下的紙條,交到清操手中。

“王於後日抵河陽。”

後日!——後日她就能見到他了?

清操握著紙條,手指輕顫,眼前騰起了水氣,她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,偷偷用袖角抹了。

睡前,她特意取水為鏡,照了照自己的容顏,又在“正”字上畫了一筆——只需再多一筆……

頭仰落在枕上,指尖撥動著空中的虛弦,耳邊便能聽到那熟悉的旋律,他的樣貌隨之清晰鮮活,漸漸入了她的夢裏……

清操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。

她坐起身,望著窗外的夜幕,聽到外面的人在喊:“鄭娘子,速往庵廬的正堂。”

她不知發生了什麽事,穿好衣服匆匆趕到正堂。

那堂上已聚了許多人,行臺左丞王峻抱臂居中,旁邊的張信垂手而立。

“張信,你點齊五十人,隨獨孤大人同往洛陽。”

張信諾了一聲,旋即開始喊人名,被喊到的人需去□□搬藥裝車。

喊到最後,偌大的堂上只剩了清操一人。

“陳阿巫。”張信輕喚了一聲。

王峻笑道:“謔,整整五十,咱這一個都不給鄴城軍剩,會不會挨罵?”

“那倒不會,鄴城軍隨有軍醫。不過……”張信尷尬地看了看清操,又看了看王峻,“不過阿巫隨河間王去了……”

“啊?那豈不是差了一個?”王峻隨意瞥了眼清操,“這不還有……”他話沒說完,又凝神看了看,口中遂結巴起來,“張……張信,你再去後院看看還有沒有人了?”

“大人,是真沒人了,連偶爾來庵廬做兼工的都算進去了。”

“那就去街上拉個人,湊齊人頭就行。”王峻轉向清操道,“娘子就留在北城靜候大王吧。敵軍主力已至洛西瀍(chan)河,我怕他們很快就會來攻打河陽南城,以阻斷河橋,封鎖我軍主力渡過黃河!”

張信正要提步出門,清操卻是伸手一攔。

她對著王峻行了一禮,道:“醫卒鄭清操,願往洛陽。”

齊軍主力到達河陽北城的時候,王峻正率領河陽關所有將士,在南城抵禦周軍先鋒的進攻。

孝瓘立即組織軍中的弓弩手渡過黃河,登陴協防。

羽箭如瀑,紛落而下,周軍先鋒盡被湮沒,後面的人抱頭鼠竄,再不敢向前進攻。

王峻將孝瓘和斛律光請至行臺正堂,道:“洛州刺史段思文遣人來報,敵軍的主力相繼抵達瀍水,獨孤行臺聽聞大王與將軍將至河陽,遂率輕騎去洛陽城指揮防禦去了。”

“河陽道的情況怎麽樣?”孝瓘問王峻。

“為了截斷河陽到洛陽的通路,敵軍的先遣部隊一直在河陽道掘塹。獨孤將軍曾出兵攔阻,但將軍負有守衛河橋的重責,並不敢在那條路上投入太多兵力。”王峻道,“另據斥候的報告,剛剛在河陽道邊的邙山上發現了大量賊兵,看旗幟應是宇文憲部的人馬。”

斛律光道:“依我之見,需趁塹壕未成,敵軍立足未穩之時,馬上率軍馳往洛陽!”

孝瓘剛要說話,只聽外面的兵卒來報:“諸位將軍,軹關已於昨夜陷落。”

孝瓘與斛律光俱是一驚,“婁叡呢?”

“婁將軍剛剛駐軍關外,正在伺機反攻。”

“恐怕現在不宜動了……”孝瓘看向斛律光。

斛律光點了點頭,“殿下說的是。邙山上的賊人尚能勉強應付,但從軹關南下的敵兵會對我軍側翼造成巨大的威脅,到時南北加攻,道路不暢,就算不被全殲,也定會損失慘重。”

軹關在河陽的北面,拿下了軹關,無異於一把尖刀刺破了胸膛。楊摽既可北上攻打鄴城,又可南下伏擊齊軍主力。那麽,孝瓘和斛律光就必須保存實力,一旦婁叡不敵楊摽,寧可舍棄洛陽,也需回防保障鄴城的安全。

“為今之計,只能等待婁叡收覆軹關,再做打算了。”孝瓘嘆道。

當晚,他又與斛律光研究了洛陽的形勢——尉遲迥所轄的周軍已經開始包圍洛陽,而在宇文憲、達奚武、王雄的部曲則陸續登上邙山,目的是阻隔孝瓘和斛律光的主力部隊增援洛陽。

如此,在洛陽城外,形成了兩層圍網。

夜漸深沈,斛律光合上輿圖,搓了搓手掌。

“一頭是洛陽,一頭是鄴城,進不得,退不得,這感覺真他娘的難受!唉,我眼皮都打架了,先去睡了,殿下也早些休息,明日看看軹關的情況再說。”

孝瓘也覺眼睛酸脹,遂疲憊地點了點頭。

行臺府已辟出房間供孝瓘休息,尉相願已命人備了餅粥。

“殿下一晚上什麽也沒吃。”

孝瓘接過來囫圇吃了兩口,腹中卻又疼起來,他把碗遞還給尉相願。

“隨我到庵廬看看吧。”

“怎麽了?殿下又不舒服了嗎?我這就去給殿下傳醫……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哦哦哦……”尉相願拍了拍腦袋。

二人踏著月光,行至庵廬。

庵廬中早已駐進了鄴城軍的醫士,為了不驚擾他們,孝瓘繞到後門,翻墻而入。

他走到清操的居處,望著窗中黑寂,心間已是一片波瀾。

他理了理衣衫,顫著手指,上前敲門。

窗中黑暗依舊。

又敲了敲門,低聲喚她——“清操,我回來了。”

周遭仍寂,並無人應。

孝瓘一推之下,門自開了。

尉相願燃了火燧,遞給孝瓘照著亮。

火光照亮了這方寸之地,床上空空,被褥整齊,全無人睡過的痕跡。

光亮略過墻上的“正”字,最後落在案頭,那兒躺著一張紙,紙上寫著一行字:“妾以醫卒之身,隨獨孤將軍赴洛陽,同袍同澤,偕作偕行。祈我此去平安,伏願郎君凱旋。”

孝瓘緩緩放下那張紙,轉身望著墻上的那些“正”字,輕輕的撫上去,似有她筆尖殘存的暖意——

枕邊露出了信角。那是三封清操寫給他的回信。

孝瓘拆開來讀,只讀了一句“得書之喜,曠若覆面……”他便紅了眼睛。

至於其後滿紙的牽念與掛懷,令他不得不伸指抵在鼻梁邊,以掩住蜿蜒不斷的淚水。

門外隱有木頭觸地的聲響,細聽應是個跛人的腳步聲,那人在門口駐了許久,才粗聲問道:“是鄭娘子回來了嗎?”

尉相願提燈開了門,見門外站著一個赤膊壯漢,肩上纏著傷帶,肋下拄著拐。

壯漢見了尉相願也是一楞,不過他很快看出了尉相願的穿著,忙道:“使君大人是住在這裏嗎?奴下不知,多有打擾。”

說完,他正要轉身離開,卻聽房中又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,“足下認識鄭娘子嗎?”

壯漢點著腳尖往暗處望了望,卻不見問話人的樣貌,不過光看尉相願甲胄,便知他們非同常人,遂應聲答道:“奴下與鄭娘子曾共乘一車,我為車夫,她護藥材。我們路上遭遇了賊軍,我中箭跌落,撿了條命回來……剛見她房中有螢火,就以為她也回來了……”

房中一片死寂,暗影中再未傳來任何聲音。

尉相願送走了那馬車夫,回返屋中,昏黃的火光暈亮了一小片空氣。

他瞧見孝瓘的手中正擎著一團烏黑的液體,他卻看都沒看,死死攥進了掌心。

“殿下,你……”尉相願大驚失色。

孝瓘擡起眼,他的眼底青黑,眼中布滿血絲,他伸指抹凈了唇上的汙血,虛弱地勾了勾嘴角,“是,那毒發作了。”又道,“不要說出去。”

清操是跟著獨孤永業的輕騎一起出的河陽。

彼時,周人的主力尚在洛陽西邊的瀍水,宇文憲所轄的軍隊也還未上邙山。河陽道上堆積著大石,地上被挖出些大小不一的溝壑。

獨孤永業的輕騎在前面開道,遇到周軍的小股前鋒就地清剿,醫卒則是喬裝成商隊跟在後面。

鑒於洛陽的形勢,獨孤永業心急如焚,縱馬疾馳;而溝溝壑壑的道路,給醫卒的馬車帶來了不小的麻煩。

馬車與騎兵漸漸拉開了距離。

有幾輛馬車甚至陷在溝裏,路過的人只得停下,幫忙去推,整個隊伍行動愈加遲緩。

唯獨清操所乘馬車的車夫技術不錯,尚能望見騎兵的後塵。

周人的輜重緩慢東來,他們在河陽道上設了鹿砦(zhai)和拒馬。③

獨孤永業目力不濟,轉過一個急彎後,馬匹直接踏了鹿砦,人仰馬翻,摔落在地。後面的騎兵勒剎不及,俱是紛紛墜馬。

埋伏在旁的周人一擁而上,想將獨孤一行盡數殲滅。

獨孤永業顧不得傷處,抽出環首刀,爬起來與周卒戰在一處。

為了隊伍機動,獨孤永業所帶人馬不多,一旦下馬步戰,頓時喪失了速度優勢,陷入敵陣。

清操見前面亂戰成一團,便讓馬夫停下腳步,直到死傷過半,露出空隙,才讓馬夫放馬狂奔。

周軍一邊躲閃,一邊引弓射箭,車夫中箭跌落,清操正不知所措,獨孤永業一躍而上,控制了韁繩。

周軍見主將跑了,登時扶起幾匹齊馬,追殺上來。

前面的道路又崎嶇起來,眼見追兵就要追來,清操對獨孤永業道:“將軍斬了車轅,騎馬去洛陽吧!”

獨孤永業扭頭,湊到清操臉龐,細細看了,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
清操一楞,答道:“奴姓鄭,小字清操。”

“行,我記下了。”獨孤永業飛身一躍,跨到車前的馬上,“若我未在戰中殞命,定會報與史閣李德林④,將你載入國史!”

說完,揮刀斫斷了車轅。

車廂猝然失馬,側翻於道旁,車中的藥材落了一地,清操摸著額角的血註,狼狽的爬出來,卻見一柄白刃頂在她的頸邊。

周卒縛了她的雙手,又蒙上她的眼睛,她只聽得耳畔風聲,股下跌宕,不知要被運去哪裏。

強光乍現,清操趕忙閉了眼,待眼睛稍稍緩解,她才重新張開。

模糊的視線一點點清晰,呈現出一張年輕的臉。

不同於孝瓘的柔和精致,這張臉是冷硬粗糙的,黝黑的面皮,細長的眉眼,微駝峰的鼻梁,配上緊抿的唇線。

“你是齊國的士卒嗎?”他問。

清操並沒有回答,而是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環境——這是周人的營帳。

“我在問你話!”那人伸指捏住清操的下巴。

“不是。我是過路的商旅,被齊人劫了馬匹。”

那人冷冷一笑,“你當我是傻子嗎?你那車中大袋的藥材,皆是療傷止血之用,再者說,河洛局勢如此緊張,還有哪個不怕死的來這裏賣東西?你再不老實,我就要用鞭子了!”

說完,他揚鞭在清操左臂狠狠一抽,清操只覺如火灼一般的劇痛。

“使君大人!”清操穩了穩心神,伏跪在地,“奴婢本是齊國的罪囚,流到河陽服役,如今戰事忽起,我們一眾罪囚,合計著偷些藥材,逃去長安販賣……”

那人哈哈一笑,“齊人治軍如此不嚴,竟能讓罪囚偷藥跑了?”

“大人有所不知,河陽城內雖然駐軍不少,但山頭林立,誰也不服誰。我們一蒙二騙,拿到令牌,就趁機跑出來啦。”

“哦?你能細說說他們有幾個山頭嗎?”

“首先,大將軍和大行臺就不對付。去年斛律將軍看上了獨孤行臺的小妾,行臺偏是不給,將軍氣壞了。這回他領兵來救洛陽,任憑行臺怎麽罵,他就是不出兵。氣得獨孤行臺要單槍匹馬去洛陽。對了,他已經去了,搶我馬的就是行臺大人!”

“你說逃走那人是獨孤永業?”

“嗯。”清操點了點頭。

“那高長恭呢?他是哪頭的?”

“他……”清操細細想了想,“殿下他性子軟,就兩邊和稀泥唄……”

“高長恭性子軟?”那人冷了聲音,“你這故事可編出漏洞了,不瞞你說,我見過高長恭,他只是相貌纖柔,性子卻狠硬如鐵。”他摸了摸額角的傷疤,舉鞭又要抽打清操。

清操初見這人,從年紀外貌上大致猜出他的身份,如今又聽他說見過孝瓘,更加篤定他便是周國皇太弟宇文憲。

“大人饒命……殿下在戰場上自然狠戾,平日裏卻是最謙遜有禮,態度溫和。大人可曾聽說,他原來的名字跟他兄弟一樣從玉,後來因為做事小心,態度恭順才改叫長恭的。”

“你小小罪囚,本應避尊者諱,怎麽可能知道高齊宗室改名之事?”

清操假意一怔,解釋道:“奴婢雖是罪囚,卻也是女子,大人軍中是如何處置女犯的,齊國也是一樣……”

“呵。”那人輕笑了一聲,“女犯雖然身份低賤,卻也是長了耳長了眼的,確實該防著些。來人,把她帶下去,割耳挖眼,賞與兄弟。”

左右兩名粗漢將清操縛手提起,拉出帳外。

清操嘴角銜了笑——她方才故意那般對答,只是希望免於淩/辱而被直接處死,不料終究難逃一劫。

她想起在庵廬墻上畫的那許多“正”字,想起獨孤永業斬斷車轅前對她說的話——

唯恨這一生,與他至死不覆相見;

唯恨便入青史,亦不能以王妃之名,與他共一篇章;

然她所做一切,縱九死而無悔。

“齊王……”帳外走進一位身著樸素的老將軍,身上有些血漬,抱了抱腕,上氣不接下氣道,“河陽南城真他娘夠嗆,城內幾萬東賊精銳,關鍵他們也不缺糧草補給……洛陽那邊怎麽樣了?”

“達奚將軍辛苦了。”宇文憲看了看帳外,“剛出去那齊國女犯說,獨孤永業去了洛陽。”

達奚武輕嗤了一聲,“洛陽消息只能從齊犯嘴裏聽說?尉遲迥就沒傳信來?”

宇文憲一笑,“還真送了個信,說要些戰俘過去挖地道。”

“老小子出征前還誇口說,齊軍主力不到他就可下洛陽,現在都多久了?咱還繼續攻打河陽嗎?”

“剛那小娘說,斛律光與獨孤永業不穆,高長恭年輕鎮不住兩個老的。獨孤永業只帶幾百輕騎去救洛陽,斛律光和高長恭的幾萬精銳卻是按兵不動。我看咱們也無需在河陽損兵折將了,就在河陽道上多挖深壕,大軍在邙山上駐紮,若他們敢冒頭,我們就沖下去一舉將他們殲滅;若他們不動,洛陽就是座孤城,早晚被尉遲迥拿下!”

“齊王說得有理!”達奚武點頭如搗蒜。

天子高湛派遣特使來到河陽,詢問孝瓘和斛律光為何還不發兵去救洛陽,他們給出的回覆是時機尚未成熟。

高湛認為他們畏戰不前,想要把在幽州抗擊突厥的段韶調過來。

斛律光徑直拒絕,孝瓘語氣緩和地寫了篇奏疏,解釋說,此前要與周國和談,則無需拼死抵抗突厥;而今齊周戰事已起,幽州則需嚴防死守,將塞上餓狼趕去西面捕食。去年楊忠部曲南下受挫,元氣大傷,現在西賊傾巢而出,北方正在薄弱之時,若突厥在東面沒有進展,必會到西面劫掠,到時洛陽的壓力也會減緩。

隨後又對洛陽的形勢做了分析,把他和斛律光的擔心一並寫進奏疏。

高湛暫且接受,由著他們駐紮河陽,同時派使往軹關督戰,希望婁叡盡快收覆失地,以解除蘭陵王和斛律光對鄴城的顧慮。

不久之後,如坐針氈的高湛又遣人去幽州詢問段韶的意見。

段韶除了嘆氣又能說什麽——九月時,高湛曾派黃門徐世榮拿著與周國往來的書信問該不該把閻氏送還,段韶回覆說,西賊不講信義,不可現在就把閻氏歸還給他們。

高湛卻是不聽,才致如今洛陽之圍。

幽州的斛律羨治軍嚴格,州中糧草充足,突厥人非但攻不進來,斛律羨甚至要以攻為守,將突厥人趕到西面。

段韶本想與他細細籌劃,此時高湛卻又要調他到河陽。

與斛律光的驕橫狠戾不同,段韶為人低調沈穩,他明知形勢,又不願拂逆天子,恰巧此時突厥遣使議和,向齊國求款以退兵。

段韶對謁者道:“我怕北虜有詐,待與斛律刺史議定此事再往洛陽。”

清操被蒙著雙眼,在黑暗中等了很長時間,期間她感受過移動和顛簸,卻始終沒有人來挖眼割耳。

她心裏怕極了。

相較於疼痛和虐待,“等待”是對人心的淩遲。

忽然間,她聽到有腳步聲在走近……

便是此刻了嗎?悲慘而屈辱地死在這裏——清操心裏想。

蒙眼的布條豁然一松,清操睜大了眼睛,眼前卻仍是黑暗。

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,“王妃,跟我走。”

她識得那聲音,遂努力找尋起蘭芙蓉的輪廓。

二人先後走出營帳,此時已是夜幕低垂。

清操的腳下磕絆,蘭芙蓉趕緊將她扶了,再低頭看,見一名周卒趴伏在地。

她再擡眼看蘭芙蓉,只見他用圓頂簪綰了個發髻,耳上戴了墜玉,衣飾質樸,卻也是女子式樣,最神奇的是,他如此裝扮竟瞧不出半分違和。

“你這是……”

蘭芙蓉笑了笑,“若是男子,徑直殺了,唯是女子,才得入營呀。”

他說完指了指前面灌木,從土中刨出兩件周兵的衣服,“王妃換上吧。”

“你從哪裏弄的衣服?”清操小聲問。

“他倆要取王妃的雙目,被我了結性命。恰好他們身上的‘皮’還能用,遂扒了埋在這裏。”

清操接過衣服躲到矮樹後,待換好出來,適逢蘭芙蓉的衣服褪了一半。

她怔怔地望著蘭芙蓉隆起的胸/部——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